映后交流
王飞飞:晓刚这部片是剧情片处女作,是今年戛纳国际电影节影评人周单元的闭幕影片,这应该是这个单元从一九六几年开始,第一部华语导演的作品作为闭幕影片,取得这个成绩非常了不起。然后我们再说说这部影片,我知道其实晓刚导演是学服装营销的。在2015年的时候,其实他拍的第一部作品是个纪录片,一部非常有影响力的纪录片叫《种植人生》,拿了FIRST影展的最佳纪录片奖,被很多业界的前辈赞许。他得奖那天,在一个酒会上,姜文老师过来搂着他说,你这个拍得太好了,你要不要来给我写剧本什么之类的。
顾晓刚:是的。
王飞飞:之后行业里都对他有一种期待,说终于又出来了一位非常年轻的、帅气的、有天赋的纪录片导演,但是他消失了。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剧情片导演。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想问问晓刚导演,为什么会从纪录片转向了剧情片创作?
顾晓刚:这个问题也经常聊,因为我是非科班出身,那段时间对电影感兴趣,就想拍个故事片,只是发现拍故事片挺难的。要有设备、团队、经费,还得对世界有观察、有表达,我什么也没有。
但我发现好像拍纪录片还挺容易上手的,有一个机器,甚至说有个单反机就能拍了,并且可以从观察别人的生活开始去了解世界、了解生活。所以,当时我就把拍纪录片当成学习电影的一个渠道。我就自己一个人去拍了,摄影和剪辑能学习到,对社会的观察也能学习到。
但拍到一个阶段,也就是拍到《种植人生》时,我觉得好像差不多了。至少在纪录片这个作业里面,我觉得应该是完成的差不多了。我感觉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因为我拍完那个之后,发现我好像还不知道剧情片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以为可能拍着拍着我就能懂了,但是发现好像还是不懂。
所以我后来去了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了一年导演系,我觉得还是得学一下才行,就系统地过了一遍。的确过完一遍之后,我觉得还是得自己写剧本,必须得写剧本,才能完成剧情片最主要的工作。所以,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顾晓刚
王飞飞:其实,晓刚在准备这个片子拍摄的时候,他回了家乡去拍。因为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也经常会听到这些声音,说晓刚在筹备自己的剧情片,计划是要拍一年,把四季都要拍下来。当时,我觉得这个想法真的是很好的,但其实又挺难的,就替他捏把汗。一年过去了,到了第二年,我问晓刚怎么样,晓刚说还在拍呢,还在拍一年四季。这中间听到了各种传闻,说不容易,有困难,还有资金上的一些问题。所以想跟晓刚聊聊,在整个片子的拍摄周期上,总共是多久?遇到了哪些问题?这个四季拍的怎么样?
顾晓刚:剧本是2016年开始写的,写了一年左右。2017年夏天,我觉得必须得拍了。因为这个片子核心的点就是与时代的关系,时代在不断变化,如大家电影中所见,我们是有跟时代现实交织的内容的,我觉得再不去拍这部分,这些东西就会没有了。现在电影拍完了,里面的场景也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整个富阳的江边都变了,全部改造完了,特别新
王飞飞:所以实际上是为了能够保留这些。
顾晓刚:可能还是保留之前拍纪录片的那种习性吧,或者说天性里有那种想把真实的东西呈现出来的冲动。起初,我在北影进修的老师,就是我们这个电影的监制李嘉,他说你要拍的话,我们先凑点钱。他借给我三十万,我再问朋友众筹了一些,就先把夏天拍了,拍的时候还挺意气风发的。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无知,对春夏秋冬这个概念的理解,在剧本阶段觉得是一个可能挺美好的表达,其实没想到拍四季制作上的麻烦。如果有经验的话,可能剧本阶段就会被自己否定和毙掉了。的确是这样的,夏天拍的时候还是很意气风发的,因为我从2011年开始想拍电影,到2017年的夏天,我终于可以拍上电影了,那种能量感觉不睡觉也可以。
就是连续地拍拍拍,拍完之后非常现实,钱也用完了,团队也回去了。但是马上又要拍秋天了,去哪儿再弄钱来呢?团队还要跟他们去敲档期,所有的东西都要再去联络一遍。那个时期是最低谷的时期,这种制作上的压力,甚至对于创作产生一点点的怀疑了。但那会儿正好,跟今天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很像的一个情况,我们的项目入围了,开始创投。
王飞飞:2017年。
王飞飞、顾晓刚、黄旭峰
顾晓刚:对,2017年11月的时候我们在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创投会上拿了奖,是第一次把项目拿出来给大家看。我们的优势在于,前面夏天的已经拍了一部分,我们就剪了一个片花出来,效果很显著。这还不是样片,是片子的一个段落,优势挺大的,一下子得到了的大家的回应,包括后来我们的艺术指导老师都很喜欢,这就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其实我们参加完之后,比如说今天7号结束了,明天8号其实马上就开机了,就要拍秋天的那几天,虽然我们钱还没有到位,但是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王飞飞:有底了。
顾晓刚:对,觉得我们这个东西是好东西,会有人认可,资方也开始跟我们谈,至少借钱又敢开借了。后来,的确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所谓的公司贷款、网络贷款筹到钱的。
但是机遇还是因为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这边给了信心,不然不敢这样。第二年就遇到了峰哥,一个合适的契机,遇到了工厂大门影业,峰哥这边开始投入后,我们就开始补拍工作。第一年就先把跟外景相关的,哪些地方要拆了,哪些要动了就赶紧先拍。像那种什么饭店戏、室内戏,什么时候拍都行,都先留出来,把紧要拍的都先拍了,大致是那么一个过程。
王飞飞:从2016年的夏天,一直持续到?
顾晓刚:2016年、2017年的夏天持续到2019年的三四月份。我们给戛纳报的版本,最后那个结尾都还没有。他们审了一轮之后,我们又赶紧拍了,给他们补交了完整版,他们在审第二轮的时候,才看到了全版影片。
王飞飞:所以,你还是按照一个纪录片的方式在完成一个剧情片。
顾晓刚:嗯,有纪录片的原理。
黄旭峰
王飞飞:峰哥可以再讲一遍,当时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非常快速地拍板决定进入到这个项目?
黄旭峰:我们大概半年前聊过一次,因为晓刚那会儿可能是刚刚参加完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的创投。因为拍了《种植人生》,我有他的微信,然后就聊过,但不是深入的聊。后来因为我有另外一个项目,是他的好朋友韩帅的项目,一起去做创投。
王飞飞:在北京。
黄旭峰:对,在路演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我们是第二个。路演结束下来之后,我就跟晓刚说,我要做。
王飞飞:等于说您是第一个观众。
黄旭峰:对,其实我那会儿对他在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上拿了多少信心并不知道,我只是看过那个片段,我就觉得我要做,后来就很顺利拿了北京电影节创投大奖。之后,我们很奇怪地去了戛纳,作为北京电影节推荐的两个项目去的戛纳。
顾晓刚、黄旭峰
王飞飞:我其实很好奇的是,因为这也是需要不少钱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能够马上迅速下定决心要拿这个项目?
黄旭峰:我当时觉得这个项目起码有两个点是让我非常心动的。第一点是,我们的银幕上很少出现这种家庭片,关于大家族的。第二点是,他表述出来的以及片子呈现出的美学特征,我觉得这有可能是个新东西。虽然没有说得很具体,但晓刚那时候肯定想清楚了,包括他说的把传统的山水画和美学用电影的方式进行重构,当时我对这方面是不知道的,我只是觉得有那个东西。就因为这两点,我决定做了。但我想表达的意思是,电影本身还是创新。因为做电影还是赌博,投资人和片方应该都赌,当时就决定这样做了。
映后QA
王飞飞:因为今天来的观众非常多,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我们观众朋友们。
观众:关于片名,因为苏轼有一首诗是《惠崇春江晚景》,它有一句就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我想知道就是二位在进行创作的时候,是不是有意识地通过这样的一种文学方式呈现内容?
顾晓刚:这个比较直观,片子里一直在呈现富春江,整个基调除了绘画,的确有很多中国文学式的审美。本来文学和绘画都是一个系统里面的,我们的剧本也是文学化的一个表达,所以想呈现的也是那样一种美感。
观众:我想问一下顾导演,民俗和家庭的这种关系,您是怎么处理的?
顾晓刚:因为《春江水暖》想呈现的是时代市井画卷。前两天论坛也讲了,我说我们的故事其实挺简单的,几句话就说清楚了,我不知道今天的观众看到的感受是怎么样的。其实它提供了一个非常庞杂和高复杂性的社会图景。虽然故事很简单,但是我们很费力。
我们之所以说《春江水暖》是一个时代市井画卷,其实“市井”是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一个材质和美学材料。就像片子中,人物在江边,所以“卷一”讲的就是春江边人像风物志,这个人像风物志就是刚才那位朋友讲的,是中国文学中很重要的一个文学美感。
再就是对风物的描写,《红楼梦》就是贵族风物志的一个呈现,比如他们怎么用器具,它有这么一个传统的。《春江水暖》带有很强的中国文学化的美学观念,就是对风物志的呈现,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希望演员,包括这个土壤,所有的东西是一个野生的、原汁原味的呈现,让它成为一个不仅有美学价值,还有文献价值的作品。比如《清明上河图》,它流传至今,除了其艺术价值,我们还能看出来那个时期汴梁城的所有景貌。在影片中,我们大量地使用民俗民风跟剧情结合,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观众:电影中有一个镜头是摇到路上有很多清洁工,然后灯就灭了,停在一个就是我想看这片子在下雪下雨的天气当中抓拍和摆拍这个关系上。这是一个剧情片,但是我看到演员的表情、语言、台词都像是在拍纪录片。所以我想问的是,您怎么样把演员的表演调试得像纪录片一样自然的?
顾晓刚:对,这个也是《春江水暖》最难的点。其实影片呈现了两个矛盾点的平衡,它呈现了矛盾的平衡美。本来是两个二元对立的事,一个就是正如您说的极度的自由,我们在常规的剧情片的银幕上,很难让演员呈现出他们这种如《小武》一样质感粗粒的人物;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是优雅的,很美,充满了调度。因而,这两种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点。我们在其中做了探索,把这两点进行平衡和融合。可能控制不好演员就没办法实现了,他没法表达信息,没法表达情节。控制过度后,演员的自然流淌的感觉又丧失了,这部分主要还是要靠时间。
我经常也说《春江》的呈现,的确靠才华,靠技巧,但可能还不一定能全部呈现。哪怕可能我自己作为导演的能力、技巧越来越成熟,但是也拍不出来,因为还是时间摆在那儿。不管因为客观还是主观原因,整整拍了两年,这个时间提供了这种平衡的可能性。特别是演员,问题是在我们刚开始拍的时候,你纯粹保证演员自然这块,就没法完成调度那块。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大嫂,大嫂在第一年,我们都拍了一年了,她的状态都没有出来,一直还在惧怕镜头,但她的戏剧任务非常重。我在现场有时候不停地改台词,给她改现在的戏,改戏剧任务,但又逃离不了她这个角色。按理说,一般一部电影一年多的时间可能已经上映了,但是我们的演员都还没有完成培训,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挺奢侈的事。最后依照这个时间长度,我们给了他们这个舒适。
李睿珺导演也在,就像他说的,前三部电影,全部都是用自己家乡的父老乡亲,他们最后都已经完全成为职业演员了,知道注意什么点,知道怎么走位。拍到秋天的时候,因为我们每次都是群戏,有新的演员进来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走。我就听到老二跟他说,你不要再走了,导演已经看不到你了,他们渐渐地适应了。因此,完成这种可能性,就是一种平衡的可能性,就是时间。
李睿珺
王飞飞:稍等一下,今天cue到了李睿珺导演,那么就请李睿珺导演跟大家谈谈看我片子的感受。李睿珺是目前我们80后导演里面集齐了欧洲三大电影节的所有入围的导演,是我们的前辈。
李睿珺:其实我一直想看这部电影,刻意留了时间,为了这部电影多待了几天。今天看了非常喜欢,那种生动的、扑面而来的生活质感非常非常动人。其实这是很难做到的,尤其是作为一个新导演第一次拍剧情片能做到这个程度,它值得入围戛纳的影评人周单元。
还有一点,你看到了那种精致的中国式的方式。现在一些导演的电影里面逐渐会丧失掉的一种东西,他又重新捕捉了回来,并且用他特殊的一个方式呈现出来。特别像在故宫或者博物馆里看到那幅《清明上河图》的感受,这部影片好像就是一个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一切都很生动自然,一切那么生活,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难得的。祝贺导演和那么有眼光的制片人。
顾晓刚:谢谢导演。
李睿珺:非常期待导演的第二卷、第三卷,因为我刚才看这是卷一,那肯定会有卷二、卷三。如果大家喜欢,就多发朋友圈、多发微博,让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个电影。谢谢大家。
王飞飞:谢谢李导。我刚才在后台还跟峰哥聊,法国是已经定了是吧?
黄旭峰:法国是1月1号全法国上映。
王飞飞:全法上映。国内暂时还没定。
黄旭峰:还没定。
王飞飞:期待早日国内定档,让更多观众看到这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