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至7日,2019中国济南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成功举办“映见时代——致敬现实主义电影”主题展映,放映了8部国产现实主义经典电影,分别是《人生》、《本命年》、《背靠背,脸对脸》、《三峡好人》、《万箭穿心》、《我不是药神》、《地久天长》、《春江水暖》,以求呈现中国现实主义创作发展和脉络,同时也是和当今观众再次对话,进一步探索现实主义电影在中国语境下的未来方向。
本期将推送《我不是药神》的映后交流,交流嘉宾为《何日君再来》导演王飞飞和本次影展的策展人、北京电影学院中国电影文化研究院执行院长、博士生导师吴冠平教授。
映后交流
王飞飞:很高兴成为今天交流的主持人,没想到第一次来济南是因为中国电影基金会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活动。同时,很荣幸能够邀请吴冠平老师作为我们本场活动的嘉宾。其实,“映见时代——致敬现实主义电影”所展映的8部影片都是由吴老师选择的。因此今天第一个问题想问下吴老师,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选择这8部作品,在济南与观众见面。
王飞飞导演、吴冠平教授
吴冠平:本次“映见时代——致敬现实主义电影”的主题,实际上是我跟吴妍妍女士的团队一起讨论决定的。那么为什么确定这个主题呢?其实有以下几个原因。首先,今年是建国七十周年,我们非常希望能够在共和国七十年的电影,或者说新中国的电影中找到最贴合、最具有自信力的作品。我们讨论了很久,最后一致认为现实主义电影或者现实主义风格,是共和国七十年电影最核心、最具有代表性的气质。
其次,从创作上来讲,我们这次选择了不同代际导演的代表作,有第四代导演吴天明导演的《人生》、谢飞导演的《本命年》。有第五代导演黄建新导演的《脸对脸,背靠背》。有第六代导演王小帅导演的《地久天长》、王竞导演的《万箭穿心》。还有更年轻的比如今天展映的文牧野导演的《我不是药神》以及7号将要展映的顾晓刚导演《春江水暖》。所以不同时代、不同代际导演,实际上对于不同时代现实的关照,体现出现实主义很重要的一个品格,就是与时代共振。而我们中国的现实主义电影实际上与时代共振是非常具有自觉性的。不同的时代虽有不同的时代面貌和时代追求,但归根结底都是与时代共振,表达时代诉求。比如今天展映的《我不是药神》,在我看来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是新的时代反映出的不同的现实主义创作追求。换句话说,这部影片从民生的角度切入现实生活以及反映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这个角度出发,探讨对人性的思考,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我觉得这是一部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所以 “映见时代”就实际上是指中国现实主义电影,不仅仅是一种方法,更重要的是与时代共振。
第三,因为是青年电影高峰会,我们希望青年影人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能够善于发现、善于思考,学会观察他置身于此的社会和现实以及这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在策展词中,我提到思考是现实主义电影最真实的本质。对一部现实主义电影来讲,不具有这样的思考力,实际上就不是一部具有现实主义品格的电影。我们希望选择的电影,是不同代际的导演对于不同社会问题和不同的人性问题具有现实思考性的作品,因此,我们选择了这8部作品。
吴冠平教授
王飞飞:今天大家看的这部《我不是药神》,是去年上映的,这部电影在去年上映的时候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一共获得了31亿的票房。我之前查了一下,将近有九千万人次观看。在下个月举办的金鸡奖评选中,这部影片以八项提名领跑,既叫座又叫好。既得到普通观众的认可,又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所以,在这里想问下吴老师,您觉得这部电影为什么会取得这样的成绩?
吴冠平:如果远一点说,很多观众不一定了解但是大家肯定都有感受的是,从2005年之后,中国电影开始进入产业化的发展轨道中。对于创作者来讲,产业化发展的一个关键就是类型化。我们一开始从好莱坞的类型着手,对不同的类型都有涉猎。因而这十几年,对于类型的把握渐趋成熟,推出了很多具有本土特色的类型电影。比如都市爱情片从《失恋33天》开始,到《前任攻略1》《前任攻略2》《前任攻略3》等,再比如黑色喜剧从2006年宁浩的《疯狂的石头》开始,到徐峥《泰囧》《港囧》等,还有一些动作片,比如《战狼》《红海行动》《湄公河行动》,这些动作片实际上在过去我们类型化之前,都不可想象能拍的这么成熟。
对于《我不是药神》来说,这部影片是对剧情片以及剧情元素更加纯熟的类型化尝试。比如卖药的四人组,他们是不同调性、不同色彩的人物。他们是非常敬业的演员,把各自的角色诠释的淋漓尽致,既生动又感人。在剧情上,从开端到高潮,在高潮之上,主人公又陷入低潮再回到新的高潮,整个叙事节奏非常的纯熟。所以这部影片,从编剧、导演创作到放映,是真的满足了观众的审美体验,设置了精巧的情节、细节。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类型化发展最成熟的一种表现。
王飞飞:我对您刚刚提到的本土类型化特别感兴趣。当中国开始发展电影工业,也就是您提到的2005年,一开始是学习好莱坞,因为好莱坞是全世界最大的影视基地,经历了许多不成功的例子,最后才慢慢摸索出具有本土类型化的影片。
吴冠平:的确,不成功的尝试是多数。
王飞飞:对,其实我感觉我们中国的电影创作,可能对于好莱坞的横行直撞式的或者大特效片式的电影并不是特别的感冒,包括《变形金刚》系列在中国也并不是很成功。中国观众可能更愿意看我们自己国家的故事,更愿意看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比如《我不是药神》,还有现在正在上映的《少年的你》。
所以我觉得,我们慢慢摸索出了一套属于我们国家的方法论,也就是您说的本土类型化,对吗?
吴冠平:对,如果说的理论化一点,就是在类型化的创作中,有意识植入或无意识的放入了我们的文化潜意识,涉及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待人接物、日常生活等领域,在成功的本土类型片中都多多少少能找到文化潜意识的痕迹。所以我觉得这种意识不是刻意的,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是创作者对观众口味的把控。
王飞飞导演、吴冠平教授
王飞飞:这是我自己的一点体会。我们这个民族具有我们自己的文化语境,因而我们更能接受这种情感,更容易被打动。比如说像《我不是药神》《少年的你》这种影片,它们以情动人,更能满足观众的情感需求。现实主义题材一直是中国影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类型,从左翼时期,包括到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导演都有。不得不说,现实主义成为我们非常重要的类型与我们观众的观影需求是有关系的。
吴冠平:我们的文化自信和电影自信,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不光是共和国七十年,从三十年代左翼电影现实主义系列就开始立足。所以我们经常提及创作的高峰,其实我们会发现从三十年代开始我们创作的高峰都是现实主义作品。所以,这与西方电影的发展是有差别的。
映后QA
王飞飞:我们已经聊了很多,现场观众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机会难得。关于药神也好,关于现实主义题材也好,可以跟吴老师交流交流,有没有想提问的朋友。
观众:我刚刚看电影的时候,旁边坐了一对老夫妇,他们非常安静的看完了电影。首先我感谢一下他们,他们给了我非常好的观影体验。但是我后边有屏射的,我想呼吁一下大家,屏射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王飞飞:很好,很好。
观众:在中国,现实主义题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我想请教一下两位老师,现实主义题材能否成为中国电影的护身符?第二个问题是,今天看完《我不是药神》,以及上周观看了申奥导演的处女作,我觉得这两部影片都有宁浩导演的风格和色彩。那么,这两位导演在宁浩旗下创作的话是否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这种创作是否会带来一定的固化?最后我想说一句,电影里边有一句台词是寄语中国药业的,他说:“希望这一天早一点来到。”我也要给中国电影说一句:“希望未来会越来越好,希望这一天会早一点来到。”
王飞飞:对,首先我回答一下第二个问题。《我不是药神》和《受益人》这两部作品都是宁浩导演监制的,他也是这两个项目的出品方。他肯定是深度介入到这两个项目当中。在《我不是药神》这个项目上,是剧本先递给了宁浩导演,想让他拍。但他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把剧本给了文牧野导演。所以,你提到文牧野导演带上他的烙印,这是毫无疑问的。
其次,你提到这样的创作会不会造成审美上的固化。其实我挺敬佩宁浩导演的,他自己本身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电影导演。但他在做导演的同时,花了大量的时间跟精力经营坏猴子影业,签了一批青年导演,去帮助和支持他们。这件事其实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可能会成功,也有可能不成功。成功了大家都很开心,但是不成功的话,可能这个锅就要他背。一个导演除了把自己作品拍好之外,还要去考虑扶持更年轻的导演,我觉得这一做法具有非常大的意义和价值,是很有必要的。其实,不仅仅是宁浩导演,所有已经成功的,或者说有这种资源的导演,都应该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去帮带年轻导演,能够让中国电影早日繁荣。下面请问一下吴老师,现实主义电影是不是中国电影的护身符?
吴冠平:我觉得护身符这个说法并不是很准确,我刚才提到今年这个影展的主题叫“映见时代——致敬现实主义电影”。首先,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新中国七十年发展的节点上,我们需要找到一个非常具有文化自信力的品质。这个品质其实就是现实主义。其次,从中国电影的创作传统和我们的文化语境来讲,现实主义电影的创作是最容易得到支持的电影,不仅得到资本的支持,还可以得到观众的回应。这是我们中国观众最能接受的一种电影及其创作方法。第三点,我们观察世界电影时,最重要的世界电影发展中的那些电影运动,新好莱坞、新德州电影、新浪潮电影,其实都是现实主义,是真正的电影观察,是把电影的荧幕看成是一扇窗户,是我们对外部世界和现实的一种记录、观察和思考。所以,国外的一些浪潮电影,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在风格上,甚至比我们现实主义电影更加极端。所以,换句话说,在某种意义上,从电影还原物质世界的媒介属性的角度来看,电影的现实主义表达是最充分的,能够让人对揭露的现实进行深度思考。
王飞飞:所以现实主义是世界电影的护身符,不仅仅是中国电影的护身符。还有没有其他朋友想要交流?来,这位观众。
观众:作为一个观众,我更喜欢中国的现实主义电影,尤其是刚刚看完的《我不是药神》后,结合我们社会的现实状况来说,相较以前,癌症病人的医药保障已经取得很大突破。但是这部电影不仅能够引起老百姓的共鸣,还能引起政府的这种高度重视,这是这部电影非常重要的价值,谢谢导演。
王飞飞:我上个礼拜看了《少年的你》,看完之后我很激动,就像去年看《我不是药神》一样。《我不是药神》讲的不是我切身体会的事,但《少年的你》涉及的校园霸凌却是我们都曾经历过或者见证过的,我们都从学校出来的,都或多或少的感受过。看到这样的作品,会觉得电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它能够直面这样的社会现实问题,引起大家的重视。这部电影上映后,各地纷纷在讨论少年霸凌、保护青少年这样的事情,这就是超越艺术之外的意义了,当然也就契合了现实主义这个主题。
吴冠平:因为民生议题未来会成为现实主义创作很重要的一个主体类型。据我所知,有好几部电影已经开始在拍,我有时候也会担心这样一个很好的话题会被做俗、做烂。但是民生议题本身它具有很强的观众认知度,能够带入观众的情感。同时,这样的主题对于现实问题能有明确的思考和判断,要警惕这样的主题变成简单罗列的流水帐,而不进行深度的思考。我还没看过《少年的你》,但是校园霸凌本身就是一个社会民生问题,因为所有家长都担心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在未来,像这种话题会成为现实主义电影创作很重要的题材。
王飞飞:好的,谢谢吴老师,还有哪位观众有问题?
观众:首先非常感谢这部影片的编导、演员、投资方以及现在的大环境,因为拍出这种电影,是担了风险的,在过去这种电影是不会让上映的。这样的影片呼吁了政府和社会对这类高价药的关注。如果政府没有审批,这部影片就不会被看到,投资方就赔钱了,对吗?非常感谢!
王飞飞:我觉得山东人很朴实,观众也很朴实,大家都在感谢片方。随着电影改革的力度加大,2015年通过了《电影法》,这意味着国家已将电影产业发展纳入战略层面,中国电影产业迎来新的机遇。作为一名电影创作者,我们在创作时更加贴合我们市场,更加契合观众的审美需求。但是像这样的题材能够在电影院里放映,或多或少会有一点敏感性或压力。我觉得《少年的你》这部片子会越来越好,它应该是个趋势。
吴冠平:对,刚才我接受一个媒体记者采访,他就问我,你觉得《我不是药神》这部影片哪几方面很成功?就这个问题,如果进行专业的讨论就变得复杂,但是大而化之的聊,我认为它成功的原因是:一、手艺好。这部影片的导演、编剧、演员都很敬业且专业,这手艺真不错;二、题材好。这个题材抓住了老百姓切身的痛点。我不知道各位观众看到哪部分哭得最厉害。我印象很深的是两个情节,第一个是他的媳妇敬酒那一部分,我很有感触,尤其是那一句:我敬你一杯酒吧;另一个就是老太太那一部分。三、运气好。这部电影赶上了新时代,这种稍微敏感一点的话题逐渐被讨论和提及。
王飞飞:对,这是一个逐渐的过程。现在还有其他观众要提问吗?我们今天再讨论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们今天也讨论了很久。
观众:非常荣幸有机会跟两位老师讨论这部影片。我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有一个感觉。我觉得它有一点《辛德勒名单》的影子。首先,我感觉是主角的性格变化,从一个有点自私的普通人,最后变成了一个英雄式的人物。我认为这一点与《辛德勒名单》里的主人公是非常相像的。其次,我觉得这部电影在情感传达的方式上,包括它的自然和动力方面,与《辛德勒名单》非常相似的。在我看来,目前比较成功的中国电影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比如《疯狂的石头》与《两杆大烟枪》在情节等方面非常相似。那么,我想问下两位老师,中国电影在借鉴西方电影时,需要注意哪些方面呢?另一个问题是,您二位在这部电影中最喜欢哪个场面?刚才吴老师分享了您有感触的几个镜头。其实这种感动的点大家基本上是相似的。但是,我觉得这部电影里有两个镜头做的有灵光一闪的精彩感觉。第一个是主人公第二次去印度的时候,电影中烟雾弥漫中浮现出一尊佛。我认为这个镜头和主人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起到了情绪渲染的作用。第二个是在电影结尾的时候,黄毛和王传君饰演的吕受益出现在结尾的镜头,在我看来,这是超越现实的一个镜头。现在回到我刚刚问您的问题,请问两位老师有什么看法?
王飞飞:我觉得济南的观众非常的专业。
吴冠平:首先,你刚才提到借鉴西方电影,电影本身就是舶来品,所以每一位电影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一个西方电影的一个参照,这是媒介本身所固有的本质特性。其次,艺术表达的是跨越语言、种族等,具有普世性。处于不同文化背景中的人在观看一部作品的时候,常常会找到几个共振点。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借鉴外国电影其实是在探寻电影媒介的本质的过程。我觉得可以说是借鉴,也可以说是共同寻找。最后,就我个人而言,我以前也觉得手法很重要。但现在我认为一个真正好的作品,肯定不是它借鉴的那个作品。这部作品一定有其自身独特的审美价值。这个独特的审美价值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一个是作者本身,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另一个,我们不要忽略了文化潜意识对我们的塑造力,审视我们下意识的一些判断,做的决定与取舍。所以我认为,借鉴其实不存在完全抄袭的情况,而是在借鉴过程中代入本民族的一些思考。这是我个人的观点。对于电影来讲,不管是西方人还是东方人,都在追求电影之美。就像黑泽明导演说,我拍了几十年的电影,到我八十岁了我还不知道电影之美在哪里。当然大师肯定谦虚,但在追寻电影之美、追寻电影本质这件事情上,人类是一个共同体。
王飞飞:其实有好多好莱坞影人,比如昆汀,他也在看我们中国的电影,他公开说,他一直就喜欢香港的警匪片。还有马丁·斯科塞斯导演,他在一次访谈中提到他看过吴天明导演的几部作品,甚至很多其他的中国电影。我们在借鉴西方电影的同时,我们的电影作品也深刻影响着西方。
吴冠平:《无间道》是最典型的。
观众:尤其是涉及中国传统文化题材的电影越来越受到美国的关注。
王飞飞:所以,正如吴老师所说,这是一个共同学习、相互交流的过程,大家都在探索电影之美,这与所谓的抄袭是两个性质。今天的活动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各位观众来参加我们的活动。